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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边陲小镇上，正值民间早集，刚过五更，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来，街道上已经人头攒动，行贩不绝，叫卖呼喝之声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却并不让人觉得聒噪，反而有一种温暖的烟火气。

　　人群中有一人身着黑衣，不急不缓地走着，周身气息虽然阴沉冷冽，好在步调还算悠闲，混在沿街忙碌的商贩中，倒也不至于让人望之生畏。

　　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，出了城，一直行至郊外的江边。

　　曙日未晞，白露横江，夜晚的寒意还没褪去，水面上笼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气，勤快的渔夫们都早已收了网，担着鱼进城赶集，只剩零星几个妇孺还留在船上，舱中隐约飘出饭香。

　　袅袅温情，谁说算不得人间最好。

　　狄九解了纤绳，跳上一艘破败渔船，立于风露中，无人执桨，小舟已向江心划水而去。

　　船行出百十丈后才停住，狄九看向水中，默然出神。

　　无人知道在他的脚下，曾有一座耗资无数，用琉璃建成的屋子，屋子里放着一张极大的床，某个人曾躺在上面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星星；也无人知道，透过琉璃做的屋顶望向夜空，星光迷蒙，看到的是怎样的奇景；无人知道，曾有焰火绽放整夜，一个天性自私残忍的人，在那样的烟花下，舞了一场平生里最深情的剑；无人知道，有个笨蛋，胸口被人捅个对穿，濒死之际还可笑地爬过星光琉璃，爬过如斯美景，挣扎喊出一个名字；无人知道……

　　狄九从未去刻意保护过那座屋子，就像他也从未试图挽回阿汉一样。尽管这也许是他漫长生命里，唯一心烦意乱时，下意识会来的地方了。

　　很远很远以前，他旁观这里毁于战祸，众人哄抢碎落的琉璃，顺便踏平了他一手建成的房屋。再后来，山川易位，江河改道，仅存于世的一点痕迹也被天灾无情抹灭。现在，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，还记得那座小屋最初的模样了。

　　如果，一件事物的外观可以随着时间逐渐被淡忘，是不是说明总有一天，它的存在也可能彻底消失在记忆里？

　　狄九不记得琉璃屋的样子了。狄九不记得自己建过琉璃屋了。

　　狄九不记得阿汉的样子了。狄九不记得阿汉了。

　　如果他的记忆里没有傅汉卿这个人了，那过往的，未来的，自己永远不会终结的生命，意义又是什么？他的生命里早就没了喜乐，只余痛苦，支撑他以惩罚自己的方式存活至今的目的，不就是为了五千年后，天地之间，还有人能记得阿汉吗？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那个叫傅汉卿的傻瓜醒来，茫然四顾时不是凄惶一人吗？那个人爱过，恨过，挣扎过，快乐过，他由生到死的一点一滴，都不可以被忘记。

　　如果他不记得阿汉了……如果他不记得阿汉了……

　　江面上突然起风，划出几道水波叠散开，吹去了重重弥漫的晨雾，现出渔船的整个轮廓来。那立在船头的人衣袂翻飞，身影也不可见地晃了晃，一头栽进水中。

　　被刺骨的江水包裹的瞬间，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，“我愿意活是我自己的事，与他何干……”这声音微弱不可闻，来不及细细思考，世界只剩铺天盖地的汹涌水声。

　　可他分明记得，这是自己的声音，是当年站在小楼外，他冷着脸，亲口对严陵说的。

　　我以为只有我的心是铁石，原来我的身体……我出生以来的记忆……我的一切一切，全都是铁石，不然怎么能下沉的这么快，这么快，快到不像个有生气的活人……

　　他仰头极力睁开眼，透过碧蓝的江水，透过影影绰绰的船底，分明看到那里站着一个有如鬼魅的人，被水光分割得模糊不清的一张脸，正狰狞地看着他笑，笑时五官无一不扭曲。

　　那个人开口，声音也如鬼怪尖利刺耳，“自己戳中矛盾了吗……”

　　脱力之际惨然一笑，是啊，不矛盾吗，傅汉卿是死是活，是否被人记得，与他何干？口口声声说愿意活着是自己的事，却在意识到可能忘记一切之后失魂落魄如同行尸，不矛盾吗？

　　原来我不止自私冷酷，还是个胆小到了极致的人，畏畏缩缩了三千年，不，该有更远吧，从何时开始呢？从进入魔教被当做教主培养开始，还是从没有狄九这个身份时就开始。无耻地活在自我保护中，不敢付出也不敢求回报，别人的真心，别人的好，也总要剖开去，找到几处不完美来麻痹自己，然后丢在尘埃里摔得鲜血淋漓。

　　这样的话，日后再如何落魄悲惨，如何亲离众叛，也不用害怕会有人来安慰可怜我了吧，他们会指着鼻子骂我咎由自取，看着我跌入深渊里哈哈大笑，万劫不复的境地里，不用担心被我珍视的人窥见半分丑态。

　　我这样的人最是胆小啊……连旁人漫不经心的关心，都怕得要命。

　　阿汉……你怎么就敢来戳我的矛盾，怎么敢把那么干净的一颗心，全放到我手里，你可知道胆小了太久的我咬起人来，会有多致命？

　　阿汉……你怎么敢试图让我变得勇敢……

　　意识逐渐涣散，能感知到的只有身躯在不断下沉，沉了多久兀自不停，让人好奇这江水是不是直通往无间。狄九很想摸一摸水底的地面，躺上去懒懒睡上一觉，像荒芜水草间，突然拔地建起琉璃玉宇，他不是躺在水底，而是在多年前华屋里的那张床上，大地的温暖缓缓流入掌心，一拢手，失去的一切都能重新握紧，时光的罅隙会送还给他阿汉淌出的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