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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狄九本以为，再睁开眼时，自己会在小楼。

　　虽然从溺水直到失去知觉，大脑并没有给他什么时间思考“这具身体可能会死”这个事实。他花了好久，才把眼前简陋的天花板跟小楼精致的屋顶区分开来，又花了好久，才想起自己应该动一动，问问这是哪里。

　　刚想张嘴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，瞬间涌上来的恶心又将他打回混沌状态。

　　“哎呀公子，你可算醒了！我说这水都吐出来了怎么还昏迷了这么久……”耳边有人焦急地唤起来，他努力抬眼看去，一道人影叠了几层，逐渐汇集成一个苍老妇人的样子。

　　“这是……哪里……”他问出了一句重伤之人醒来后的经典台词。

　　“哦，这是在我家的渔船上，可真吓死我了，你被救上来的时候都断气儿了……本来嘛，看着就不像会水的样子，还一个人划到江心去，哎哟一扭头，人就扎水里去了……”

　　狄九皱了皱眉，抬头看清了船顶的乌篷，原来不是在屋子里，怪不得感觉有点晃。

　　“我说呀，你还这么年轻，什么天大的事情扛不住，非要跳江呢……”面前的老妇还在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经历过的惊险，顺便客串起人生导师，把这个想不开轻生的年轻人好好开解了一番。

　　狄九闻言一口气没上来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，牵动刚浸过水的肺腑一下下抽痛着。

　　老妇人大惊，赶紧上前扶他坐起，大力拍打他的脊背。

　　“别……别拍了，我没事……”背部传来的剧痛让狄九一时间忘了自己是个身怀绝世内力的高手，只觉得此刻四肢百骸都酸痛无力，倒像个卧床多年的病人。

　　他挣扎着坐直，也没心思运功调息就径直下了床，朝船仓外走去。

　　身旁的人还在聒噪不休，“看你这个样子，早饭……”狄九漫不经心回头看了一眼，眸中的孤冷之气却让老妇人心下一凛，悻悻地说出后半句话，“……早饭刚烧好，留下来吃点吧。”

　　江风送来隐约饭香，正是他早些时候清晰闻到过的。狄九道过谢，刚要拒绝，却在看到那坐在船头的瘦削背影后，陡然愣住，全身僵硬。

　　妇人走上前来，“你要谢就谢这位小兄弟吧，估计是附近的渔夫，是他听见了我的喊声，把你救上来的。”

　　那人闻言转过身来，朝妇人微微一点头，低声说了句“举手之劳。”便回身依旧望着江面，不再言语，从始至终没看狄九一眼。

　　而这短暂的一个会面，狄九已将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瞧了个遍，平淡无奇的一张脸，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容颜。

　　不知怎的，要出口的拒绝就变成了，“那就再叨扰一顿饭了。”

　　矮矮一张方桌，桌旁江水波澜不惊，桌上这饭吃得风起云涌，一双眼肆无忌惮地攻，一双眼不动声色地避，狄九死死盯着坐在对面安然进食的男子，从眉间看到双眸，再从眼里看向心底，偶尔吃一两口的粥根本没尝出半分滋味。

　　煮饭的妇人还来来往往忙碌于舱门之间，一边不忘对他们说几声“慢慢吃别客气”之类的客套话。

　　两人就真的十分耿直地，比着赛一般，吃的更慢了。等到终于有一人放下碗筷，已是晨雾散尽，泛着鱼肚白的天边将迎日出的时候了。

　　狄九就那么看着他逆着霞光站起身，走到船头帮老妇洗涮炊具，一举一动都沐浴在日光中，变得说不出的柔和。

　　恍惚间就不自觉跟了上去，与他并肩在艄板上坐下。衣角浸在江里，带水的垂感像脚边有人在细细拉扯，又像是整个深沉江川无声的推拒，狄九侧目，看水面被他拨起一圈一圈的涟漪，向远处渐次荡漾平息，又拨起新的一轮，层层不止。

　　他松开紧握的掌心，感受到一阵湿润之后，突然伸出手去抢那只在水里晃荡的碗。

　　身旁的人一惊，没料到他有此动作，一回手死死扣住了那只碗，摁在水里没让他抢了去，双方同时一使力，瓷碗啪的一声碎成几片，然而狄九伸出去的那只手还紧紧握着，只见一缕鲜血慢于碎瓷砸进水中，晕开几点妖艳的红。

　　“我没想寻死。”他飞快掷了手中碎片，哑着声音说道。

　　陌生男人扭头，终于第一次对上狄九的双眼，面上看不出喜怒，“那又怎样？”说完又新拿了一只碗，洗了两下，看狄九作势又要来抢，忍不住挡开他的手，抬起一脚将他踢进了河里，然后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血迹，皱起了眉。

　　扑通一声水花四溅，在船仓里忙碌的老妇听见动静探出头来，眼前这一幕让她以为刚救起没半天的人又要跳河，却在看见狄九熟练地游回来爬上船后惊得忘了说话。

　　“大娘，抱歉打碎了您一只碗。”始作俑者坐在船边动也没动，淡淡地向老妇解释了一句。

　　狄九也不恼，爬上船后索性仰面一倒，望着天空颓然躺下。

　　歇了一会儿后他缓缓开口，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，“在小楼外，我很久不敢这么看天了。”

　　“因为有个人告诉我，想见他时，只要我抬头，就能看到他。”

　　身旁低头洗碗的人动作一滞，随即反应过来，手里的碗已经洗过一遍了，连忙放回竹筐里想再找一只，却看到筐子里每一只碗都干干净净，愣了半晌后还是默默拿起了刚放回去的那一只，重新洗起来。

　　认真看天的狄九看不到这些小动作，喃喃自语道，“他怎么会告诉我这样的话呢……明明他心里的那个我，不会想听到这样的话的。”

　　“那个自私的，怯懦的狄九，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了……”

　　“那个狄九，丢掉的东西，是从来不敢想念的。别说抬头了，就算摆在面前也嫌刺眼。”他只顾边望天边说，声音中已隐隐有了一丝悲意。

　　“他是不是在骗我……是不是……像以前无数次一样，洞悉一切却装傻到底……知道我不肯走，知道我会苦练修仙之术，知道我在这世间独活千年之后终究忍不住伸出手，去寻一个不可知的未来……”

　　“那是不是表明……非是妄想，这个未来，是有机会实现的？”

　　“现在的我，应该算是勇敢了一些吧，不再欺骗自己，打着漠不关心的名义一味逃避……我数了十万六千零一片落叶，可抬头时还会害怕。”

　　“害怕某个交睫间，乍见那双清澈的眼，我会一看就陷入魔障，万劫不复……七生七世，他从来都是那样一双眼，即便学会伪装也不曾改变……”

　　狄九的声音越来越重，说到最后已经是抑制不住的哽咽。

　　“阿汉，你看着我……你为什么骗我……”

　　嗒的一声，一滴眼泪落在雪白的瓷碗上，傅汉卿低头看着那只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的碗，忽然觉得心痛至极，一抬手将碗抛了出去，起身走到狄九身边。

　　“我骗你什么了？”

　　一句话承认身份，狄九却并无惊喜或意外，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望着他，像是要把从前没看过的天在这一刻，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尽。

　　傅汉卿伸手揪起他的衣领，加大了音量，“你说话，我骗你什么了！好像从来都是你骗我吧，远的不说，你数的叶子是十万六千零二片！有两片是我用精神力叠在一起震落的……”

　　狄九哑然，“这难道不应该算你骗我？”

　　“一派胡言，你说数了十万六千零一片叶子，实际不是十万六千零一片，这不叫骗……”一边说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道，想把面前的人拽起来。

　　狄九没等他说完，就着他抓自己衣襟的那只手，提息一带，就将傅汉卿拉倒在了他胸膛上，再贴地滚了半圈，将他压在了身下。

　　看着身下的人气急败坏的表情，狄九突然觉得千年时光恍如一梦，仿佛他刚刚往阿汉怀里塞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，坏笑着看他急得胡乱解衣服。风拂过脸上的力度，渔灯里小船晃动的频率，都丝毫未变。

　　他心念一动，突然笑了出来，俯身贴着阿汉的耳朵说，“我来教教你什么叫骗人……”说完抬头迎上了第二次闻声从船仓中出来的老妇的惊诧目光，“大娘，其实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傻弟弟，天天嚷着让我给他捉鱼吃，你看，捉不到鱼就发疯……”